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玄都(三)

關燈
玄都(三)

即雲寺上空宛若被撕開一道深淵般的裂縫, 虹光沖撞撕扯,此起彼伏。

陣陣轟鳴聲中,院落裏的結界閃爍著澄瑩的光澤, 仿佛平滑的湖面一般波瀾不驚。

地面震顫,桌子上擺放的茶盅也在細微的顫抖中, 碰撞出高頻率的聲響。

司予梔抱著膝蓋縮在座椅上, 下巴支在手臂上, 唇角不自覺緊緊抿著, 一瞬不瞬地盯著結界之外的夜幕。

漆黑的雨夜裏, 電光不時掠過, 金光凝集閃躍, 咒印梵文宛若雨落,在虛空之中懸浮。

這顯然是即雲寺中人的手筆, 且這麽驚天動地,只能是一塵禪師。

竟然就連一塵禪師也被驚動了?

司予梔她並不知道外面都發生了什麽, 但若是有一塵禪師相助,狀況定會好上許多。

她剛松出一口氣,冷不丁又看見兩道虹光沖天而起,雪亮的劍光淩然如電, 緊隨其後的是絲絲縷縷的緋色, 宛若藤蔓一般纏繞其上, 不偏不倚朝著金色佛光轟殺而去!

“啪”的一聲,扶手被葉含煜生生捏斷了。

他騰地一下站起來, 顯然方才和司予梔想到了一起去, 眼下見到這種狀況, 才愕然到近乎失態。

“前輩怎麽和一塵禪師打起來了?”葉含煜三兩步走到結界邊緣,越想越覺得頭疼。

他難以置信道, “難不成即雲寺中的一切怪事,都是一塵禪師所為?”

“一塵禪師可是當世歸仙境尊者之一!”司予梔細眉緊蹙,雙手掐訣再次試圖破陣。

但這兩道結界實在固若金湯,她試了很多次,就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葉含煜反應卻平淡許多,除卻一開始的驚異,便漸漸冷靜下來。

他靜靜看著司予梔發瘋,直到她幾乎力竭,才將她拉回原位坐好。

“別擔心。”葉含煜臉上流露出幾分過來人的憐憫,“前輩一定不會出事的。”

司小姐到底和他們相處的時間少了許多,相遇之時,前輩已晉階合道境。

她根本就不知道,前輩當時可是能以悟道境修為,廢了整個浮屠塔的神仙。

起初他也驚訝,但是驚訝著驚訝著,他就麻木了。

“再說了,還有裴燼在前輩身邊。別忘了,他可是嗜血的大魔頭,向來只有他殺人,沒有別人殺他的份。”

司予梔一頓,倏然意識到確實是這麽回事。

她身體放松下來,撇了撇唇角別開臉:“……誰說我擔心她了?”

葉含煜對她這副樣子也見怪不怪,無奈笑了笑:“你不擔心,是我擔心。”

他話聲剛落,糾纏在一起的劍光和刀光便陡然大盛,宛若狂風過境,所過之處摧枯拉朽,將金色的佛光寸寸碾壓而下。

葉含煜和司予梔都不約而同閉口不言,死死盯著虛空中糾纏的三道虹光。

他們已占上風,只要支撐下去——

佛光劇烈閃爍了一下,仿佛風雨中搖曳的燭火,可就在它即將支撐不住熄滅的一瞬間,光焰驀地變得極亮。

那一瞬間,這極亮的光點肉眼可見地漲大,爆炸。

下一刻,整個雨夜都被包裹在內,月色沈默在濃霧之中,所有的光芒都被吞噬。

一道浩瀚的靈力以光點為中心震蕩開來,司予梔只記得光亮似狂潮般瞬間沖上她面門,雨幕被震成更細碎的水滴,她仿佛看見那光點之上如輕紗散去,露出一枚色澤沈冷的方塊。

說是方塊,也不完全,這方塊像是由一根扭曲的玉盤成,但是那一眼太短,她想看清,卻什麽也看不清。

緊接著,她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只一個瞬息,整個即雲寺陷入無邊死寂之中。

不只是即雲寺,整個雲桑中人都在睡夢中感受到一陣劇烈的靈力波動。他們甚至來不及睜開眼,便陷入徹底的昏厥之中。

雲桑在鷺洲中央,雲桑之外,鷺洲也在震蕩,那靈波又自鷺洲朝著四面八方蔓延,瞬息之間便席卷了整個九州。

東洛州,兆宜府。

“家主,是鷺洲雲桑的方向。”

“即雲寺怕是出事了。”

幾名身穿朱紅勁裝的護衛在門口拱手行了一禮。

葉凝陽抱著刀坐在主座上,聞言擡起頭。

即雲寺。

能弄出這麽大的動靜,只可能是羽化境、歸仙境之上的大能鬥法。

此刻正在鬥法之人,已不言而喻。

葉凝陽目光穿過漆黑的夜色,遙遙落向遠方。

寒煙仙子……

可千萬不要出事啊。

夜風綿延千裏,即雲寺內罡風呼嘯,被攔腰斬斷的予禧寶殿,已與猛烈的威壓之中潰散。

一塵禪師袈裟被狂風吹得鼓動而起,他身上並無多少傷痕,左手卻垂落在袖擺之中,滴滴答答淌著血。

他神情不覆溫和悲憫,一雙丹鳳眼微睜,臉上沒有多少表情的時候,無端顯出幾分冷郁來,襯得眉心一點紅痣更顯詭譎。

一塵禪師緩慢擡起眼,看向溫寒煙。

“溫施主體內竟也有玄都印的氣息,難怪你方才神魂不過受到沖撞,卻半分未受動搖損傷。”

他靜默片刻,視線在溫寒煙和昆吾刀上來回挪動,片刻輕笑。

“原來如此。”

一塵禪師稍有興致道,“玄都印內陰陽一體雙生,裴燼,你千年前拼死將其分開,將‘陽’留給了玉流華,而將‘陰’封印於昆吾刀之上,便是為了今日?”

昭明劍意同昆吾猩紅的刀光交織在一起,亦正亦邪的力量重歸於一體,的確讓人難以招架。

回應他的是一道磅礴的劍意。

一塵禪師飛身疾退,後心卻感受到一陣鋒銳的刺痛感。

他於劍風刀光中回眸,望見一柄斷碎的猩紅彎刀。

腹背受敵,一塵禪師臉色卻分毫不動。

“你今日修為恢覆往日七成,想必玉施主也已將元羲骨借予溫施主,替她暫時壓制無妄蠱。”

他用一種極平靜的語氣說出猜測,分毫不差。

溫寒煙感受到一種莫名的違和感。

一塵禪師既已猜到,便該知道今日她同裴燼聯手,自己絕難得退路。

一個將死之人,不該如此平靜。

尤其是這樣一個操縱了九州上千年的瘋子。

像是印證著她心裏那個莫名的直覺,下一瞬,地動山搖。

劍網刀光被氣浪瞬間震碎,比日月還要刺目的光暈自一塵禪師掌心陡然爆發。

一塵禪師寬袖紛飛,他單手結佛印,另一只手於虛空中祭出一枚因緣扣。

狂風吹亂他層層疊疊的袈裟,露出一截小臂,其上傷痕遍布。

看上去大多是陳年舊傷,不像是修士鬥法所致,更像是一場又一場淩虐跨越千年留下的疼痛。

溫寒煙眸光停頓了片刻,下一瞬,浩瀚靈壓便鋪天蓋地而來。

這種威壓已經不像是修士能夠擁有,更像是一種天道覆蘇而來的震怒。

幾乎只是短短一個呼吸之間,溫寒煙心口氣血翻湧。

她不僅無法動彈,身體更是控制不住地向下彎折,若非她調轉起全身靈力支撐著雙足,恐怕頃刻間便會跪倒匍匐在地。

溫寒煙偏頭咳出一口血,昭明劍在她身側錚錚劍鳴不止,似是焦急。

它盤旋在她身側展開一道劍光,但幾乎是同時,那光幕便被鋪天蓋地的靈壓震碎。

“九州中人皆知,玄都印於寂燼淵出世,又於寂燼淵毀去。但實際上,早在裴珩尋得玄都印之前,貧僧便早已去過寂燼淵。”

一道聲音不疾不徐,居高臨下傳來。

“除了貧僧之外,放眼整個九州,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千年前的寂燼淵之下,其實並非只有玄都印一樣至寶。”

溫寒煙聞言,驀地愕然擡起眼。

不止玄都印一樣至寶?

難道一塵禪師手中能夠操控的天道靈物,自始至終,便不僅有殘存的那半枚玄都印而已?!

似是在溫寒煙的神情上分辨出她的情緒,一塵禪師悠悠然一笑,並不吝嗇解答。

“千年前,寂燼淵之下,其實以天道之力鎮壓著著一正一邪兩枚至寶,它們相生相克,方得以平衡。玄都印極邪,而貧僧手中這枚‘因緣扣’極正,擁有它,便足夠引動天象,將天道之力納為己用。”

驚天動地的轟響聲中,天幕撕裂一道巨大的漩渦,渡劫之時方顯露於世間的九天雷劫滾動著陣陣雷雲,電光閃躍,狂風拔地而起。

地面龜裂,無間堂前連成片的梧桐木和林立萬佛金身,都隨著倒吸回天幕的雨珠一同,被狂風卷集倒飛而起。

幾乎只是一瞬間,無論是什麽,一切都在漩渦之中潰散湮滅。

溫寒煙也感覺渾身一輕,不容抗拒的力道將她不斷地向上空撕扯。

但恰在此時,她身體裏湧動起一種陌生,卻並不迫人的力量,將她牢牢釘在地面上。

她微微一怔。

難道這便是玄都印那一半“陽”的力量?

自她降生起,便蟄伏沈睡在她的身體裏。

而今日重見天日。

只是,雖然她不至於被天道之力席卷吸入虛空之中碾碎,但一上一下兩股力量卻像是在她的身體上較勁,時而向上撕扯,時而向下牽拉。

她渾身骨骼經脈,都在這種無聲的對抗之中幾乎被扯碎。

狼藉混沌之中驀地閃過一道猩紅刀光,一人提刀飛躍而下。

裴燼玄衣翩躚,墨發狂舞,滿身如有實質的戾意,邪煞之氣騰騰繚繞周身。

他一步一步走到溫寒煙身側,掌心按在她肩膀上,只一個細微的動作,便將她身體掰正站直。

“靜心,凝神,將神識附著於那股力道之上。”

裴燼緩聲開口,腳步微錯在溫寒煙身前站定,擡起盈滿了殺意的一眼。

“因緣扣?”

他笑了下,笑意卻不達眼底,“裴珩也是你害死的。”

一塵禪師沒有立即回應,然而此刻的沈默倒更像是殘忍的默認。

他垂眼看著溫寒煙,見她當真在裴燼幾句提點下闔眸穩住了身形,眉梢不由得微斂。

玄都印的力量幾乎能與天道抗衡,即便她體內擁有的,不過是玄都印一半的力量,千年封印一朝松動,卻也不該適應得如此之快,如此平常。

當真是個變數。

一塵禪師眼眸漸深,他視線稍轉,看向裴燼。

整片地面都龜裂被倒吸入虛空之中,空氣裏皆是沈浮的巨石碎塊,地面之上坑坑窪窪,唯獨兩道身影立於漩渦之下。

“二位施主一路走到今日,當真辛苦,只不過,自始至終也不過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塵禪師慢條斯理輕撫袖擺,白袍金裟在狂風中獵獵作響。

“流落在外的昆吾碎片充其量不過能拼湊成半柄殘刀,而剩下的一半,早已在這千年間被貧僧煉回半枚玄都印。貧僧早已說過,如今的你,根本沒有資格同貧僧相爭。”

一塵禪師看著裴燼,唇角牽起一抹奇異的笑意,“不過,即便不過是些強弩之末、垂死掙紮,看來當年司星宮那句占言,果然並非空穴來風。”

一人居高臨下憑虛而立,一人提刀八風不動守於溫寒煙身前。

雖是俯視,一塵禪師卻感受不到半點高高在上的快意。

與他對視的那雙眼睛又黑又冷,宛若許多年前雲桑化不盡的雪。

那雙眼睛裏沒有恐懼,卻似有金戈鐵馬之勢,騰騰殺氣鎖定住他,竟令他久違地感受到寒涼之意。

一塵禪師眉目間的溫度一點點褪去,直至最後,幾乎已降至冰點。

他最厭惡裴燼這副高傲的模樣,死到臨頭,竟還如此倨傲不馴。

就好像骨子裏那份寧折不彎的驕傲,永遠都殺不滅。

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他們永遠都不一樣。

一塵禪師垂眼看了片刻,倏地笑了。

“裴燼,時至今日,你我之間的因果,也該償清了。”

因緣扣懸浮於他掌心之上,璀璨的靈光映得他眉心那點紅痣愈發殷紅,像是一滴經年未幹的血痕。

“我從未奪走過你什麽。”

一塵禪師微微一笑。

“屬於你的一切,本就應該是我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